中国式的树先生
作者:杜凯凯 时间:2015-06-02 点击:3060次

有观众在看完《Hello!树先生》之后表示不知所云,难以理解。在他们眼里,电影应该像好莱坞大片一样,主题单一,黑白分明,有好人必有坏蛋。这种中国人的二元论观点不禁让人想起对联的初级范本:天对地;雨对风;大陆对长空;雷隐隐,雾蒙蒙;开市大吉,万事亨通。想法简单以致低幼化。其实,《Hello!树先生》想要表达的东西很多。我们在这部电影里可以看到城市化、工业化对乡村文明的冲击与挤压,乡民之间相互压制的变态关系,人和自然的对立等等。导演韩杰说过:“作为我的第二部电影来说,确实这个电影有太多想表露的东西。我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。”想要表达足够的东西,得看电影是否具备承载的资格,有的电影只叙述一个主题,却也未必能够如其所愿;有的电影企图心很强,能够围绕一个人、一件事述说很多。导演的讲述方式也是一个关键,但只要不是含含糊糊,杂缠不清,即便这部电影有多个主题,却可以同样重要。《Hello!树先生》成功的原因不仅在于题材和导演,更在于它契合了中国人的生活常态,符合中国人的常理,挖掘出了中国之前缺乏表述的农村之根。

一些怪异

有很多人从电影中找到了似曾相识的感觉,绝不仅仅因为其中有大家熟悉的乡村生活环境,还有显而易见的人物关系,父子关系、贫富关系、人神关系等等。作为电影的主人公,“树”是这些关系的连接点。“树”在村里地位卑微,处于边缘化,存在感稀薄,是现代乡村中被调笑的角色。他渴望拥有自己的地位和尊严,但被权利和金钱的代表人物——村长和二猪打压下去了。同时,父亲亲手勒死风流的哥哥这件事,对他来说也是另外一个难以愈合的伤疤。面对来自外部和内心的双重压迫,“树”不得不采取装半仙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存在,这是典型中国式的抗衡。在莫言的小说《丰乳肥臀》中,同样有因失恋而变成鸟仙的女子。这种抗衡模式甚至可以追溯到黄巾军、太平天国和义和团用以起事的借口,迷信之中带着盲目,以为自己神灵附体,无所不知,刀枪不入。中国这种半巫的现象来由并不复杂,其中宗教来源多样化是主要原因。

电影的主人公叫“树”,影片中也大量出现树这种自然景观,这固然是为隐喻或扑主题所用,如“树”的哥哥在八十年代因为所谓的耍流氓,被“树”的父亲亲手吊死在树上,“树”在梦境和幻觉中也都待在树上。但这些镜头的出现并不显得突兀,因为树在中国人的观念里有着特别的意义。在中国的村落,尤其是北方村落中,常见的树有槐树、松树、柏树、桐树、杨树、柳树、榆树等。槐树是中国所特有的树种,曾为社树,人们认为常有神居其上,关于槐树的典故也很多,比如南柯一梦、山西洪洞移民等等;松柏则是封树,是人去世后用来标识坟墓的,同时有辟邪的作用;杨柳等树所含的人情味更重些,也是文学典故的常客。上面所举前三者具有通鬼神的能力,其实也暗合了影片主人公的这种算命先生的经历。

“树”摇身变为一个会“看”的人,借鬼神来提高自己的地位,加强自己的影响,获得了一些精神上的快慰,这种在心理学上称之为“升华”的现象,是一种自我防御心理,目的在于吸引他人目光,获得重视与尊重,平衡失落的自我。然而,我们通过中国乡土式的“升华”,看到了阿Q的可悲重现。“其实这种形象的塑造是很多虚的和实的综合在一起创造出来的,包括阿Q之类的,都有共同的地方。……这不是迷信的放大,而是貌似迷信的背后,体现一种外在的中国式的文化问题。”

一些狂欢

想象是一种摆脱生活沉重的手段,它的特质是“轻”,卡尔维诺和昆·德拉都做过这方面的论述;不过,想象更是一种无奈之举。在西方狂欢节中,主教也可以成为戏谑的对象,而在中国婚礼上,新郎新娘不论怎么被戏耍都不能翻脸,不过这种民俗找错了发泄对象,因为其中没有当权者。古希腊戏剧中经常有“演戏不成,出个神仙”的救场情节,但中国戏剧、小说等常见的桥段则是:坏人通常是被上天惩罚的,如《窦娥冤》;殉情男女只能以另外一种神化的形态重逢,如梁祝的故事。大量的文学典籍、民风民俗向人们暗示着,狂欢是一种得不到满足的想象补偿,是弱势群体的悲哀意淫。影片中,不论是集体狂欢式婚礼上的托梦,还是“树”自编自导自演的幻想独角戏,都显示出主人公这样一种具有嘲讽意味的反抗。

“树”那呆滞的动作和神情,让人发笑;他和小梅的恋爱史更使影片蒙上了一层喜剧色彩,以至于让人们忽视了这种色彩予以表现的残酷现实。影片结尾,“树”幻想牵着会说话的小梅,带着自己爱情的结晶,寻找理想的居所。这种狂想曲式的结尾,内涵深远,更能让人回味。此处和制片人贾樟柯的风格有一定出入,也显示了导演韩杰自己的表现方式,这是值得赞赏的,因为累积残酷事件,一味地描述“树”的悲惨生活,如哥哥被父亲亲手吊死,家中田地被强占,自己娶个聋哑媳妇等,会让作品看起来变得做作,从而让观众缺乏思考的动力。

一些现实

有评论认为《Hello!树先生》是一部超现实主义,或者魔幻现实主义电影,这种评论扯淡成分居多。这部电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小说《树上的男爵》,而不是马尔克斯的《百年孤独》。《树上的男爵》讲述一个意大利贵族为对抗平庸生活和父亲专制,终身待在树上,以寻找自己生活道路的作品。小说乍看荒诞,但情节合情合理,充满自然主义意味。《Hello!树先生》和《树上的男爵》大致一样,是现实主义的,所不同的是,它不纯粹承担个人和现实的对抗,还包含了中国式的忍耐和失败。整部影片不能因为加入了梦境拍摄和通灵情节,就说他是魔幻现实主义或者超现实主义,因为这在中国是很普遍正常的存在。

从“树”在村里的地位以及他最后的遭遇来看,建立在感情基础上的亲情、友情、爱情,其实是面子文化的假面,利益是背后的推手。在物质至上的现下,到处充满了时代的专横和霸道,就像影片开头的房地产宣传广播一样,人们对此缺乏防备和拒绝的能力。中国农村以往大家族式的宗祠族长制被生产队取而代之,进而使传承已久的模式分崩离析,造成现在人人为我的局面。更小的家庭成为现代乡村的组成细胞,血缘关系被政治经济关系打破,人们利己的倾向失去了制衡,以致相互之间的关系日益紧张,充满防备之心,这才是现实。很难想象,多年以后,当人们再看这部电影时,是否仍会想到林林种种的现实问题?因为到那个时候,中国的乡土文化可能已经丧失殆尽,人们无法理解这种失去根底的痛苦,还有影片中装神弄鬼的合理性,甚至理解不了树木在中国文化中的立体存在感,只是依靠典籍以唏嘘自己错过了这么一个有趣的时代。

当然,历史不可以假设,但未来可以大胆想象,不论这种想象到后来与事实相悖多远,让后人认识到前人思考的局限,会有利于他们自我反省。同时,这也凸显出《Hello!树先生》是一部彻彻底底的现实主义电影,就像《战斗的早晨》是一部阿尔巴尼亚电影那么明显;而主人公也是典型的中国式树先生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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